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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生难忘树桩人
       
                    纪念中国人民志愿军入朝作战55周年

                                            王剑贞

  人类经历的每次战争,都会从战场走下成千上万的残废军人。在一般人的眼里,残废军人最大的特点,便是因缺胳膊少腿,要么拄着拐杖踽踽而行,要么装着假肢,步履蹒跚。或者是失明、失聪、乃至破相,脸上和身上因战伤而留下难看的疤痕。用不着他们讲解,人们从他们身上、脸上,就能看见战争和战争的残酷。不过,我今天要写下来的,是从朝鲜战场回归的另一种残废军人。他们从未出现在,也不可能出现在闹市大街或公众面前,他们没有被披露于媒体,没有见诸于报章杂志,他们不为当时的世人所知。当然,更不为今人所知。这就是中国人民志愿军残废军人中的一个殊殊的群体:树桩人。
  1951年深秋的一个周日,我和一位比我年长几岁的战友,散步时走出营区。那时,我们十五师驻在吉林省公主岭市。部队已经列入志愿空军作战部队序列,正在进行紧张的战前培训。在师直属队的营区外面,毗邻一所志愿军陆军的荣军教养院。是的,不是医院,不是疗养院,而是荣军教养院。荣军,好理解,就是残废军人.五十四年后的今天,我才明白,教养二字是要分开理解的。对于教养院的一部分残废军人,是教:要教会他们独立生活和谋生的能力。教养院对他们,只是人生的一次过渡;而对于另一部分残废军人,则是终生奉养,即他们将在教养院终了此生。
  我们经过教养院门口时,没有见到在一般军医院门口常见的有轻伤员出入或轻伤员滞留门口看热闹的情景。放眼望进去,院子里静悄悄的,也只见白衣的护理人员晾晒、整理被褥,依旧不见柱拐的伤员。对那种特殊的寂静,我感到奇怪.我问那位战友:
  “怎麽看不见伤员?”
他用手碰了碰我的手臂,神密兮兮的示意我不要讲话.我有些谔然.
我们在那个肃杀的秋天里,就那麽静静的并肩走着.树上光秃秃的枝条在萧疏的秋风中颤抖,路上积满了已经干枯的树叶.每一步踩下去,都是踩碎树叶时发出的唰啦唰啦的声响.仿佛在诉说这个秋天的秘密.走过教养院之后,我那位战友才小声反问我:
  “小王,知道那里边住的什么伤员吗?”
  “不知道。”
  “都是在朝鲜冻伤的。”
  “!?”我很惊讶。
  我的战友再次压低了嗓门:
  “这里的许多伤员,因为冻伤严重,在送来之前,为了保住性命,把胳膊,腿,都锯掉了。”
  他回身望了望身后,似是在看那座教养院,又似乎在看身后有没有人。又小声告诉我:
  “那里边最严重的伤员,双臂、双腿都被齐根锯掉,一天到晚像根树桩子一样躺在那里。”
    我惊呆了。
我第一次知道这世上,竟有这样的伤员!?.
“他们一天24小时,只能仰卧在床上。他们和我们一样,有鼻子、有肺、能呼吸;有眼睛,有耳朵,有嘴巴,能看,能听,能吃,能喝,能说,甚至能喊。他们有生命,但就是一动都不能动。他们喝水、吃饭,要护理员喂。大小便,得护理员伺候。他们想侧卧,必得护理员帮忙。他们想翻身是不允许的:因为没有四肢做支撑点,很可能憋死。”
“天气好的时候,护理员会推他们出来晒太阳。”
“他们这一辈子,只能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的躺在那里。”
我有句话想说,但没说出来.
我的战友仿佛看透我的心思:
“想死也不可能,因为没有人会把安眠药递给他们。”
战友最后特地叮嘱我:
“这批伤员对外是保密的,传出去会起反作用。”那时候,还没出现负面效应这个词汇。
“那里面,也不允许我们进去:担心我们受刺激,影响情绪。看到那种惨状,意志薄弱的人,很可能没上前线,先就开了小差.”
我不知道那座荣军教养院里,有多少这样的树桩人伤员。我也不知道,是否还有更多的树桩人伤员,还住在其它的荣军教养院里。
如果今天有人问我:你亲眼见过他们吗?
我只能如实回答:没有。在54年前的那个深秋,我只是和战友从那座荣军教养院的门前走过。坦白地说,那时候,就是允许我们探视,我也没有勇气走进去面对那些树桩人。但是,我相信那位战友的述说是真的。
再往后,我发现我的很多战友都知道这件事。有一次闲聊中,另一个战友还透露:教养院的领导正在为这些树桩人伤员介绍“对象”。这可炸了锅:为他们找“对象”?从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插话中,我总算听明白了,这是一种特殊的“对象”:以妻子的名义,终身陪护他;陪伴他说话、聊天,用女性的温情排解他内心的寂莫和痛苦。不过,尽管教养院的领导做了很多努力,还是没有人响应。几个月以后,我们师开赴抗美援朝前线-----辽宁省庄河县的大孤山机场。虽然,后来又回到公主岭休整,但没有几个月,就转场到吉林东丰县的东丰机场。从此,十五师再也没回公主岭。而我们定向台,又被单独留在安东的空联司。这样,我就再没有机会接近那座荣军教养院。
记不清在何时何地,是哪位战友说过,那座教养院己从公主岭迁走,没有人知道它迁往何处。大约是仃战之后,报纸上曾介绍有四川某荣军教养院的志愿军男女残废军人,他们以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排练文艺节目,组成文艺演出队,为军队和地方巡回义演,颇受好评,等等。我便在想像中,以为那座荣军教养院也迁到四川。毕竟,四川是天府之国。他们能在那里终了余生,离天堂岂不是更近些。
曾经猜想:这些伤员会是哪支志愿军部队的?忘记是在战史沙龙,还是在别处,看到一篇介绍九兵团的文章.写到九兵团在山东集结准备入朝作战时,没有来得及补充冬装.这个兵团的大约十万名指战员,穿着华东军区的秋(实际是夏装)装,就匆匆入朝作战了.而入朝之后,因为美军飞机的封锁,棉衣迟迟运不上去.而1950的冬天,正是上个世纪朝鲜五十年来,最寒冷的一个冬天.如此说来,这些树桩人伤员,该是九兵团的了.
须要说明,那时的部队,只有夏季和冬季两种服装.夏装:两套单军装.两条白布衬衣和裤衩,一双胶鞋.至于里面的秋衣秋裤,卫生衣卫生裤(.当时的叫法,相当于今天的棉绒衣裤),部队是不发的.想穿?就得从有限的津贴费里抠,攥出钱来去买.要攥多少个月呢?我那时是正班级,享受副排级政治待遇.一个月的津贴费只相当于今天的八毛钱.一个战士的津贴费,大约六毛钱.只能用来买牙膏牙刷,香皂肥皂,擦手油,卫生纸等等.假若甚麽都不买,大约攥一年才可能买一套卫生衣裤.至于毛衣毛裤,那更是绝对不敢想像的奢侈品.
我至今记得,1951年的冬季,我在十五师配属的标准冬装:一顶皮帽子,一件皮大衣,一套棉服,一副毛皮手套.一双旧的棉大头鞋.就是这一套冬装,对于夜间在外站岗的警卫战士,还是不够的.为了防止他们的脚被冻伤,后勤部还特地为他们配发了接近膝盖的高腰厚毡靴.想想吧,我们就是配备了这样的冬装,依然难挡午夜的酷寒.可以想到,在五十五年前的那个滴水成冰的朝鲜战场,对于一支穿着夏装的志愿军部队来说,当他们一旦陷入朝鲜的冰天雪地里,杀戮他们的,首先不是敌人的炮火枪弹, 而是这零下十几度,乃至零下二十几度的严寒.
一位伟人说过,为有牺牲多壮志.这些树桩人没有牺牲生命,可是,他们做出的牺牲,却比生命的牺牲,更悲壮,更惨烈,更残酷.
弹指一挥间,54年过去.那些树桩人伤员,该早已离开这个世界,超脱而去了.他们何时离开?他们魂归何方?谁能知道?谁能告诉我?.也许,当我流着抑制不住的热泪,写下这篇回忆时.他们正在另外一个世界默默地看着我们.
我的战友,请接受我的敬礼.
你们在那边过的好吗?我衷心祝福你们,希望你们在那边能过着自由自在,有臂有腿,有手有脚,像正常人一样的生活.
                             
                                  2005  10  25 草成
                                  2005  12  2  定稿
  后记.写下这段回忆,曾经犹豫.五十四年前,这是一个秘密.作为一名军人,我要保守这个秘密.经历五十四年的风风雨雨,许多当年的秘密早已自动解密,像前苏联空军参战等.像树桩人这样的伤员也该让世人知晓了.在当年的志愿军中,我算是那批年龄最小的兵,今年已是69岁的人了.我不想带着这个秘密去见马克思,也不想让这个秘密沉没在历史的长河里.我不说出来,首先对不起那些树桩人伤员,也对不起我的良心.假若因我说出了这个秘密,要受到甚麽处罚,我将平静面对,我心甘情愿.

地主 发表时间: 06-01-18 2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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